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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番外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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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和三十五年, 李伸高中探花, 他是李家八房這一代的長孫。雖不是肩負宗族的長房長孫, 但李伸李八郎在李家一向受人追捧。不僅以為他會讀書, 長得漂亮, 更重要的是他有一個入閣的爺爺。

說起高邑李家, 那是響當當的望族,雖李家已經遷居京城,但高邑依舊留有李家的傳說。“六代五舉四進士, 一門十世百秀才”, 說的就是他們家。從四世祖李舉任禮部尚書開始, 李家的書香門第又朝著世宦世祿的方向發展。李氏家族在朝為官者甚多, 清廉、正直, 有政績, 官聲非常好。

拿李伸來說,他的爺爺李懷也曾高中探花,如今身居內閣,行宰輔之權。他爺爺的爺爺李標也是內閣輔臣, 在崇禎年間那個風雨飄搖匡扶社稷, 青史留名。

所以當李伸考中探花的時候,他並未驕傲,只是覺得完成了一向李家人都應該完成的任務。他現在喜歡纏著爺爺, 問他當官的訣竅,他也想向父兄先祖一樣,做六部尚書, 入內閣輔政。

當年玉樹臨風的探花郎李懷,如今已是發須花白的老頭兒,可若要說起這入官場,他總能想起當初科舉時候,見他貌美,執意點他為探花的鎮國公主。這麽多年過去了,當年風華絕代的公主已經是一名老嫗,而他也成了幹癟的老頭子。

“官場啊,太覆雜,人人答案都不一樣,只有你自己去聽、去看、去幹,得出的結論才是自己的。”李懷得意的捋著胡子,道:“今日休沐,剛巧老夫的十八學士開的好,帶你去見見世面吧。”

李伸在一旁伺候著,他不明白這話題怎麽轉得這麽快,剛剛不是在說官場嗎?怎麽又要去看花兒啦,難道種花和官場還有什麽異曲同工之妙不成?

李伸扶著爺爺李懷往外走,去的卻不是花園。家仆早已備好了馬車,老爺子心心念念的十八學士絕品山茶花也早已端端正正擺在了馬車裏。

“爺爺,咱們這是去哪兒啊?”李伸問道,他從小在李懷身邊長大,對爺爺不像家中弟弟妹妹那般敬畏,很能說得上話。

“你不是問我官場什麽樣兒嗎?現在帶你去見識見識。”李懷捋著胡子道。

李伸還想問什麽,李懷卻閉著眼睛靠在車廂上,擺明了不想說話。

李伸在心裏腹誹,明明就有出行的計劃,卻把自己拉上車,肯定是臨時找他當苦力,伺候爺爺、叔爺爺他們下棋賞花呢。誰讓我是當人家孫子的呢,李伸無奈想到。

馬車噠噠往前走,走過了內城,又走過了外城,一直往郊外而去。

“爺爺,咱家在北郊有莊園嗎?您和誰約了,是張爺爺,還是鄭爺爺?”李伸掀簾一看,馬車已經到了北郊。這裏大部分地區都被劃作皇家園林,少部分則是各大家族、各位高官的別院。

“比你張爺爺、鄭爺爺更能教你什麽是官場的人。”李懷笑答。

馬車接著走,走到一處莊園門外,李懷下車,親自向門房遞上拜貼。李伸以為這是哪位致仕老大人的府邸,正想打聽卻見正門出掛著空白的牌匾。空白的牌匾!北郊!莊園!再看看門口的石獅子,還能有誰?還能有誰?

怪不得他爺爺這般恭敬呢!李伸趕緊整了整自己的衣襟,嗔怪道:“爺爺,您怎麽不早說啊!”早知道是來見鎮國大長公主殿下,他就該提前三天焚香近身的!天啦,他昨天還和同年出去喝慶功酒了,現在會不會還有什麽味道,臉色會不會太難看,若是給大長公主殿下留下個壞印象可怎麽好。

“早說怕你嚇得不敢來。”李懷瞥了一眼自己激動得手足無措的孫子,嫌棄得很。

不一會兒就有長史出來迎接,進了內門,有衣帽周全的小廝擡著轎子在哪兒等著,請李懷上轎。李懷卻不敢領受,道:“臣腿腳還利索,不敢當,不敢當。”堅持自己走進去。

李伸只能跟在爺爺身邊,等到他累的時候扶著他,祖孫兩個走了一刻多鐘才走進主院花園。

“叫你坐轎你不坐,真是個倔骨頭!”李伸一進花園就聞此聲,人未至聲先至,片刻之後,花木之間分花拂柳走出一位雍容貴婦。只見她衣著精致,步履昂揚,脊背挺拔,頭上卻已全是白發,發間只有幾只血玉制成的鳳首簪,腰間也是一塊血色紅翡。寥寥幾件飾品,卻襯得她高貴無比、端莊無比,威嚴無比。即便她已年老,卻有著年輕女孩兒不能及的風華。

“臣李懷/李伸拜見大長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李懷領著孫兒拜見,還沒拜下去,李懷就被扶起來了。

“在宮裏還沒跪夠不成,私下說話,你還鬧這些虛文。”柳娘笑罵,命他:“坐邊兒上去,再磨蹭不給你茶喝。”

“不給茶是不行的,臣自持身子骨健壯,沒想走進來卻已氣喘籲籲,沒這口茶順氣兒可不行。”李懷拱手謝過,等柳娘落座之後,才端坐在椅子上,指著下首跪著的李伸道:“老臣無禮,就讓這孽障給殿下多磕幾個頭吧。”

話音剛落,李伸就砰砰磕頭行禮。

“趕緊攔著,好好的郎君別磕頭損了顏面。”柳娘對身邊女官道:“取我那套三寶硯來,贈給李家郎君。”

李伸頭一次如此緊張,殿試的時候都只手心粘膩,現在他感覺自己後背都緊張得汗濕了,不知該不該接這見面禮。

李懷卻一點兒不知道孫子的煎熬,笑道:“殿下好生偏心,那三寶硯是端硯、歙硯、洮河硯各一,如此名貴,能有一件已是密密藏著的好寶貝,居然一氣兒給了這孽障。”

“我就不愛聽你這老古董說話,東西就是給人用的,分什麽貴賤,硯臺給美人用,亦添光彩。你孫兒寫得一筆好字,假以時日未嘗不能成為王右軍一類的人物,正該用這樣的好東西。見不得你們一口一個孽障、犬子,真那麽瞧不上,嘴角就放下來些啊,假正經!”柳娘和李伸也是打了幾十年交道的人了,說起話來十分隨意。

“還不快謝過大長公主,日後勤加練習,不可辜負殿下心意。”李懷又厲聲呵斥。

李伸再次磕頭行禮,起身站在祖父身後,因他站著,這才看清了大長公主的相貌,即便發絲雪白,可大長公主皮膚光滑、白裏透紅,氣色十分出眾,很有鶴發童顏的味道。這可是在朝幾十年的大長公主啊,輔佐三代帝王,親手推行無數國政。等到六十歲之後才退出朝堂,閑居山水之間,即便如此,當今陛下有什麽拿不定主意的國政,依舊要請叫她老人家。

柳娘坐著品茶,突然發現一道視線,擡頭對李伸眨眨眼。

李伸唰得一下臉就紅了,自己居然如此失禮,直視貴人不說,還被逮個正著!

“殿下就別逗這個蠢小子啦,年輕人臉皮薄,待會兒臉該燙得能煮茶啦。”李懷也不是個會給孫兒解圍的好祖父。

“論臉皮誰也比不上你啊。定安三年,你金殿答題,我見你答得不錯,臉也長得好看,點你做了探花。誰知你到處宣揚,惹得李汝裏(李標)老大人致仕了都來求見,說不能讓你背個幸進的名聲。你可倒好,不依不饒的非要做探花,還放言說是狀元之才,只因長得太好,才屈居探花之位。”柳娘想起往事一陣好笑,“你孫兒如今也做了探花,文章比你好,長得也比你好,看你還怎麽得意。”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不比臣強,哪配做臣的孫兒呢!”李懷還是找到只得得意的地方。覆又一嘆,“也怪臣當初魯莽,年少輕狂,惹得當時王狀元不快,才有日後大禍。”

柳娘擱下茶盞,冷聲道:“王霜桑滿人奸細,忘恩負義,奴顏婢膝慣了。願意做滿人的奴才,卻不願做大明的朝臣,本宮成全他。此等亂人,何必再提!”

站在一旁的李伸忍不住後退一步,大長公主不是對他的,可那周身氣勢實在強悍。明明剛剛還是溫言細語的談笑,轉眼間就晴轉暴雨,李伸看了看端坐的爺爺,直觀感受到他和爺爺的差距,不愧是閣老啊!

“殿下還是這般嫉惡如仇,且別生氣,都過去這麽多年了。”李懷給柳娘斟茶勸慰道。

“不生氣!個個都生氣,早讓你們氣死了!”柳娘一口幹了茶水。

兩人略過這不愉快的話題,終於想起了今天的正題,那盆絕品茶花十八學士。

李懷讓人奉上,言語誇張的講述培育它的艱辛和不易,“親手照料了五年,日後再有更好的十八學士,也不是它了,付出的時間精力不可挽回,再不一樣啦!”

李伸知道這花,他爺爺的寶貝,最小的弟弟經常和它吃醋,每每怒稱“爺爺讓花兒做孫子吧”,此花在李懷心中地位可見一斑。李伸沒想到自己爺爺連這麽珍貴的花兒都舍得送給大長公主殿下,幾十年的君臣之誼,當真深厚。

柳娘專心致志的賞花,說著養花技巧也是一套一套的。她曾經以花為生,退出朝堂之後也愛養些小東西打發時間。到了她這個地位,送到跟前的都是千挑萬選、絕世珍品。

李懷也不著急,十分愉快的與她交流養花心得,兩個頭發都白了的人說起養花來興致勃勃,苦了不通此道的李伸,腳都站麻了。

柳娘看李伸悄悄左腳換右腳,嗔怪看了李懷一眼,道:“再不說正事,你孫兒就要站暈過去了。”

“所以才把這小子帶來啊,就是知道殿下憐香惜玉,肯定不忍心的。”李懷笑得燦爛,把虛推桌上茶花道:“老臣孝敬殿下的。”

“得了吧,你的東西可不好拿,有事兒說事兒,還等著請你吃飯呢!”柳娘笑罵。

李懷這才嚴肅神色,從懷中掏出一本奏折,遞給柳娘。柳娘年老,有些老花眼,伸直胳膊才看清上面寫的什麽。

“宗室又開始侵占民田了?”柳娘問道,奏折上寫了浙江宗室利用朝廷賜給宗室永業田的機會,侵占民田,通通變成永業田,然後售賣,取得巨額土地錢。把土地賣出去之後,只留規定限額做永業田,不違反朝廷對宗室的政策。

“才過了多久,不到一百年,他們就忘了當年天下田畝半數入藩王府的境況了,拖垮了大明對他們有什麽好處?上回闖王之亂,殺了半數宗室,再來一回闖王,他們還保得住性命嗎?”

“殿下當年為宗室置永業田,一是仁心,照顧太/祖子孫;二是盼著宗室上進,免其後顧之憂。而今時移事易,當初的仁政都讓不體會殿下苦心的人變成了苛政。”

“苛政啊……”柳娘感嘆。

李懷起身跪在地上請罪:“臣失儀,臣有罪。”當年宗室改革就是柳娘牽頭實施的,指責她的政策是苛政,只是罵她是暴君嗎?

“當年改革宗室之時,本宮以王介甫三不足告誡朝堂百官,事無成法,移風易俗,循序漸進。若真遵循舊日法度,我等還在茹毛飲血,刀耕火種。人言不足恤,當年本宮解釋它為君者當一往無前,堅定不移。世上不學無術之人何其多,人人都有立場,都只從自己的立場出發,難以統觀全局。若是君主人人的話都聽,搖擺不定,事情用無成功的一天。”

李伸陪祖父跪在地上,聽大長公主話音,好像不讚成再次改革宗室,心中難過。他也聽說了宗室不法之事,為禍民間。難道大名鼎鼎的鎮國公主,也愛惜羽毛,不允許別人改動自己曾定下的規矩嗎?

“臣受教。”李懷跪在地上叩首。

“可你們忘了前兩句,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天道縹緲莫測,不該以他對應帝王德行,牽強附會,擾亂朝綱。前人制定的法則不合今日之用,亦不必效仿。這些話本宮當年也說過,皇帝讓你來做說客,難道不是自己先打了退堂鼓,讓你來試探本宮。他自己拿不定主意,就來本宮這裏找答案。他是皇帝?本宮是皇帝?一把年紀的人了,非讓本宮把話說得這麽難聽嗎?”

“臣有罪,臣有罪!”李懷能說皇帝不是嗎?自然只能叩首不止。

“別聽風就是雨,也別墨守成規,皇帝把事情交給你辦,你就好好調查一番,確定了情況,該改規矩就改規矩,該罰宗室就罰宗室。本宮何曾阻攔過皇帝執行朝政,用得著他小人之心,特意來試探。”柳娘氣不打一處來。

“殿下誤會了。陛下對您一片尊崇之心,只怕朝中小人不明事理,汙了殿下清名。”李懷忍不住解釋道,他也倒黴,做了皇帝和大長公主爭鋒的旗桿,夾在中間受氣。

“你若真當本宮有清名,就不會只拿出這一半兒來了。”柳娘嗤笑一聲,丟掉折子,“宗室利用永業田牟利,侵占民田之是表因,最關鍵的是土地改革吧。皇帝想讓土地流通起來是不是?當年本宮定下的政策,土地不允許流轉,就是仿宋例,遏制土地兼並之風。如今國家藏富於民,百姓富足,商用土地越來越多,可惜土地不允許買賣,租賃風險太大。有人就把腦筋動到了宗室身上,天下唯一能賣的土地就是宗室的永業田。土地改革比宗室改革難多了,你這是試探一下本宮老糊塗沒有,若是只看得到表因,剩下一半兒就不屑與本宮說了吧。”

“臣有罪!”李懷又一次感受道了鎮國大長公主殿下犀利的眼神,從左手袖子中取出奏折雙手奉上,爾後匍匐在地請罪。

果然,另一份折子上寫的是李懷對土地改革的設想,柳娘對他也熟悉,一看就是典型書香世家出來的讀書人,官場歷練這麽多年,還是把人往好的方向想,通篇的畫大餅。

“這份兒折子給皇帝看,本宮讓刑部和錦衣衛再給呈一份兒。只針對你這國策,若想鉆空子從哪裏鉆,找出一條,罰……”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李懷又從右邊袖筒子裏摸出另一份,他和柳娘君臣合作多年,怎會不知道她做事的習慣,除了花團錦簇的一份折子外,還另備了一份純幹貨的。

柳娘這才真怒了,“扣扣索索消遣本宮呢!”

“真沒有了,真沒有了。”李懷霹靂巴拉拍了身上一遍,示意真的沒有更多了。

柳娘打開仔細看了,三份折子一齊丟給李懷,“若是再引起土地兼並怎麽辦?民間貧富差距愈演愈烈怎麽辦?敗壞風氣怎麽辦?滾回去想清楚!”

柳娘把折子一股腦丟給李懷,氣沖沖走了。不是氣李懷折子的內容,而是氣他幫著皇帝來算計自己。皇帝如今做的和當年他的父親做的有什麽不同。自己這個鎮國公主是憑本事封的,他要是沒能耐,就乖乖受教導!現在想起來擺皇帝架子了,當初求本宮出手的時候就不要臉皮啦!

李伸七手八腳撿起折子,扶著自家祖父慢慢出了園子,現在可沒有小轎隨行的待遇了。等坐上馬車,李伸才心有餘悸的嘆息:“爺爺,您沒事兒吧。我看看您的腿,我可真擔心被大長公主的黑甲衛扔出來!”

李懷的膝蓋直接跪烏了一圈,淤青發紫,看著就很嚴重。

“殿下也太苛責了,爺爺都這麽大年紀了……”李伸語帶哭腔,這可是他視為榜樣的爺爺,如高山聳立般堅實可靠的爺爺啊!

“現在不說公主的好話啦,以前每日說起公主不是讚嘆有加嗎?”李懷混不在意,一點兒小傷而已。

“我也不知道公主這般兇啊!我以往佩服的是公主殿下輔佐朝政的才幹,佩服其終身不婚不嗣的大義,佩服其賑濟孤寡的仁慈。我若早知道公主這般厲害,動輒罰跪,還罰您,我就不那麽崇拜她啦。”

“仁慈?”李懷失笑,“殿下當年殺過的人,可與太/祖比肩。崇禎十一年的官場,幾乎屠了個遍,大戰之中,人口驟減一半,那都是殿下一句話的事兒。如今到了晚年,公主收養孤兒寡婦,賑濟鰥寡孤獨,就沒人記得她當年的‘鐵血公主’之名了嗎?”

“可……可……公主的功績無法磨滅啊!”李伸結巴著擠出這句話。

“是啊,公主的功績無法磨滅,可罪……錯誤也無法避開。咱們高邑老家有多少人因公主重視兵戈,這些年出了多少叛亂。叛亂還是能看到的,那些武將世家把持當地土地,政令難行,長此以往,難保不釀成藩鎮割據之勢。還有宮中內侍,如今都稱內相了,公主首開為內宦封爵的先例,而今三朝累計,已有七人。現在公主還在,內宦封爵除帝王寵信外,還要問一問她的意思。若是有一天公主不在了,只憑帝王愛重,就可越過學子十年寒窗、武將刀口舔血,高官顯爵……”

李伸不說話了,他雖生於書香世家、官宦世家,耳濡目染之下,知道一些朝政皮毛,可若要與各位大佬談功過,還太嫩了。只是他從小聽著鎮國長公主的事跡長大,總覺得長公主不可能是這種人。

“你問老夫官場是什麽,今日你見的就是官場最濃墨重彩的縮影。公主功過為人尚不能用好壞二字形容,官場……更是說不透、說不得。”李懷長嘆一聲,“跳進這潭渾水,自己悟吧。盼著你有一日也領著自己的孫兒,去見見官場。”

李伸沈默,如此沈重的話題,他開不了口。

柳娘知道她備受倚重、亦臣亦友的朋友背後這樣評論她嗎?

知道的,可她不在乎。

降生六十多年來,她所做的一切無愧於心。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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